无限意

       人到中年，远比功名利禄更让人欣慰的是安稳平顺，一切都各得其所。

       自己最近几年逐渐关注花草，要放在小时候看来肯定是不屑的迟暮老态。我的关注并非刻意娇滴美艳，而是生命的健康欣喜。花开花落，再美也是几日的烟云；如果根茎茁壮，年年都会有花红叶绿。对于浮华与活力的反思，是中年最该有的感悟。

       小时候，家里的阳台上摆着一排司空见惯的小花草，死不了、牵牛花、仙人掌之类的。从没留意花儿都是哪儿来的，也忘了一盆盆又去了哪里。不久前在父母家看到似曾相识的小花，他们说不少都是小时候的，年复一年地陪着。

       那时候很少有人家封阳台，我家又在顶层，于是任小花小草风里来雨里去，拥抱四季自然。没人教过怎么养，浇水是估摸着来，也从来没施过肥，好在那时候的花草和那时候的人一样皮实。小孩儿的期待很质朴，不指望她们个个都灿烂绽放，饱满茁壮就好。然而话虽如此，能开花当然更好，特别是像死不了这样开朗活泼的。

       每个夏天的早上起来，我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到阳台去数死不了开了几朵，有几种颜色；如果比前一天多开了一两朵或多了一种颜色，都会开启一天的舒畅。死不了边上有盆花儿，叫不上名字却由衷地喜欢；花朵不大，花瓣儿雅致五片。我常常摘下几朵夹在书里，肯定当不了书签，也不知为了什么。现在偶尔翻到那时候的书，看到那些薄如蝉翼的泛黄的标本，儿时的一幕幕便跃然纸上。

       其实上过的每个学校里都有园丁静心打理的花草，但从未留意过。萌发的青春期把一切活力都想成必然，花谢花开明天总会来； 也可能因为自然界的竞争法则，年轻的生命会本能地专注自我的成长完善。物竞天择在年轻的眼里，多是浮华的表象。

        刚上班的时候，与一个安徽设计院的北京分院经常合作。院里的人都从蚌埠派过来，男男女女都是南方人摸样，也都爱养些花花草草，把那地方搞得不南不北的。小地方人派到京城来，固然兴奋却也无根，因此想家是常有的，还清一水儿动不动就感慨回小城养老有多么舒服，让壮怀激烈的北京青年听来真是无可救药。

       院长白净谢顶，其实年纪也不算大； 单眼皮中等个儿，白衬衫黑皮鞋； 话里行间都是拿腔拿调的小地方官腔，斯斯文文但也带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骄傲；其实也不能算刻意，是习惯。他对我很客气，或许明白皇城根儿下见怪不怪，也或许知道我不是不吃他那套，而是真不懂。有次坐他的车出去谈一个项目，他一路上都对着窗外指指点点，说都不如蚌埠的开得好，还怅惘地感慨家里的桃花儿在这个季节得开得多美；我这才意识到他的气色皮肤怎么比他老婆要好 – 绝对不是更年期的差异。一个花痴和一个花盲，一段阳光明媚的漫长车程。

       说实话，北京的花草真是好，只是小时候不留意，后来有心看的时候又没了入心的氛围。在北京住的时候，院子里的一树树白玉兰常让我驻足，只是总被来往嘈杂的保姆、孩子和狗扫兴。单位曾在玉渊潭围墙外，下班后可以随着周遭居民一起钻过栅栏穿越风景；那儿的樱花出名，但更出名的是花季里比花还多的游人。懂得欣赏中山公园那才算懂得北京，那儿的牡丹、紫藤和郁金香，都在红墙青松的映衬下娇艳可人； 然而但凡好看的花丛里都免不了丰硕碍眼的大花，你不走她也绝不会挪动一下。如此种种，让我意识到，花草还得看自己的。

       在英国买的第一栋房子前后都有院子，我们用了两三年时间精挑细选，倾注了不少心血润泽的花木。都是夫人的主意，我只负责协助，大多是做些体力活儿，比如挖坑割草之类。后院不算大也有上百平米，再加上前院，割草剪枝都要花去每个周末很多宝贵的闲散时光。需要的精力太多，也更是年轻的时候心态不符，因此我在那些年里对园艺应该算是抵触的，或者至少算是不上心的应付 - 只要无恙便好。 没想到要搬走的时候，看着斜风细雨里的娇颜颤颤，尤其是围墙上爬满的用了五六年才终于织藤安家、释放青春的奥斯汀玫瑰，真有三两泪珠滑落。

      现在的花园大了很多，肯定有几十种花草。最争宠的是玉兰、杜鹃和玫瑰，每到花季都当仁不让；那些含蓄的，蓝铃花、藏红花、和雪花莲，肯定也不希望孤芳自赏； 刚种下的小苹果树，小小的竟也在春天开了花，给我带来的喜悦像极了宫廷剧里老来添丁的特写。树木花草都由专业园丁打理，心态自然不一样。但看在眼里，美在眼里，留在心里的却不多。

       夫人有时会说我对细节关注不够，比如家里的插花往往要等谢了才被我发现。还曾有个比较极端的例子，说给人听都不信  -  话说以前在北京居所的院门口有两棵四季粉嫩的假树，曾给早出晚归的我带来不少欣喜，只是直到一年多后有次下雪才被好奇的我猛然发现。

       反思的结论是，自己并非不“注重细节”，而是对各得其所的美好踏实放心，转而关注需要更上心关注的事物。比如这几年来，我尤其关注拯救那些挣扎的花草生命：夏天的骄阳让花园里的几棵小松柏奄奄一息；办公室里的绿萝叶子在一片片减少；家里的几盆兰花何时能再度挺拔？ 物竞天择有时太过残酷，自然界里总有值得扶植挽救的生命，因为不幸往往并非是她们的错。

       兰花在英国是非常受欢迎的家居妆点，可养好她真是磨练性子。出自亚热带的身子，既不能干，也不能太湿，不能晒着，不能吹着，温度还要合适，对于英国的环境和业余的护花使者，可真是有点讨好林妹妹的挑战。办公室里曾养过几盆兰花，虽属于耐养的品种，但最终都没有存活；后来我终于发现是中央空调的持续吹风和偏低的温度，让工程师做了调整，再用心保持湿度，挽救了最近的一盆。家里除了偶尔应景的插花，有限的盆栽也主要是兰花。我最为骄傲的成就，是把一盆当年搬家时几乎要扔掉的只剩一片耷拉叶子的兰花，养得姿色复生；去年底时她还把堆积多年的情感化作一朵硕大绝美的花，那是对我最好的答谢。不过我也并不希望所有救活的生命都以耗费半生精力的绽放来庆祝或感恩，只要看到她们的茎叶绿绿油油地享受呼吸就已经很好，我希望她们都以各自喜欢的方式来续写生命。

       “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生命里有超越花谢花开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