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意

退休十年的老同事约翰，刚刚结束一次南半球之旅。

三月初时，约翰在社交媒体上提到他在新西兰，澳大利亚和新加坡的旅行计划。我以为是结伴旅行，没想到从他今早的回顾里才知道，原来是独行的背包之旅，简直难以置信。我忍不住回复： 羡慕他的经历，赞扬他的勇气，还为打扰他旅行的一件小事顺便道歉  -  大约三月中的时候，我有件急事询问他； 是时他正在奥克兰到悉尼的越洋游轮上，因为居无定所和信号问题没能即时回复我，后来联系上了还不住向我道歉，让我很感动。

我和约翰是多年同事，也是君子之交。因为每天下班都坐同一趟火车且同住一座城市的缘故，我们很快就成为无所不谈的朋友。他长我三十来岁，但从没有年长的架子，也没有人种、文化或意识形态的隔阂，非常难得。他是和蔼、善良、正直和开放的，是并非轰轰烈烈却可作公民楷模的平凡人。他刚认识我时就说我有着与生俱来的英式幽默，后来我发现那也是我们保持长久友谊的基础。

后来约翰退休，我也搬迁，近年来的交往仅限于过节时的卡片问候，不知觉好几年没有见面。 都说时间与距离会冲淡感情，然而我们之间与利益无关且简单真挚的友谊，真不是时空可以界定。无论何时何地见面，我们之间既不会有生疏尴尬，也可从往事今朝任意谈起，似乎从未有间断或远离，实在是我理解的君子之交的境界。

约翰的生活纵然平凡，却也不乏跌宕起伏。作为拥有爱尔兰和威尔士血统的英国人，他的成长里免不了一点点歧视和委屈。他在第一任妻子早逝后独自抚养还未懂事的女儿，后来与一个爱尔兰单亲女子黛安再婚，而黛安除了自己的孩子还有黑人养子。困惑的女儿自然对后妈有一定程度的排斥，亲戚们对他早早的再婚也多有微词，而黑人养子的事更让平和的他与多嘴的邻居翻脸，这些说寻常也不寻常的生活枝节都不时困扰着约翰。他曾有几年在下班的火车上给刚上大学的女儿写回忆录，他说希望有朝一日女儿能了解她的母亲的过往，以及他的选择、无奈，和他所追寻的自我。

约翰的生活里一直有一个梦，他也和我提起很多年。他说退休后要把房子卖了，买一个海边的小别墅，看着大海安度余生。或许是多年来琐事的压抑，让他渴望彻底改变大半生的程式。 每每此时，车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融化成彩色的幻梦，我也从玻璃的反光里看着他因陶醉怅惘而失神的表情。

“那可是每个人的梦啊”，我说，“不过每每梦境成为现实时，人的梦其实也变了。” 老人与狗，看海的房子，脱俗的世外桃源，一旦跃然眼前时也意味着与过往的诀别，或甚至接受生命末段这一事实，有多少人真的有勇气选择？ 我和他谈及“大隐于世”的豁达，仿佛大他三十岁的样子。

不知约翰听进去没有，不过他的梦在真的退休后，果然也变了。他不再考虑搬到海边，愿望变成一个个酝酿多年，被未知的异域诱惑的旅行。然而夫人黛安是彻头彻尾的居家主妇，不但丝毫没有外出旅游的喜好，还把养的七只猫作为借口，声称只有等猫儿们都走了才会考虑远行。谁知七只猫六十三条命逐一西去后，老嫂子反而更懒得动身，还养了一条狗。约翰想出了折衷的办法，买了台适合在国内游走的二手房车，但没承想几年下来除了借给儿女们几次，房车一直停在门口的车位，基本成了室外起居室和访客的毕经景点。

可怜的约翰 -  我真没想到如此朴素寻常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 他年至七十，此后余生可能就在后院和书房里度过。然而，我又觉得好奇多思的他定不会就此罢休，毕竟那几乎是他一生的期盼。果然，后来他借看望远房亲友的机会，去了两次加拿大，可以想象他的愉悦。不过我真没有料到，又过了几年，在这样的年纪，约翰会进行一次如此漫长而听似遥不可及的单独旅行。

在今早发表的第一段回顾里，他谈到： 为何要去遥远的南半球，几乎离英国最远的地方；如何精心缜密地策划旅行，以期最经济有效地达到目的；如何训练自己在海陆空并举的马不停蹄的高强度旅行中保持睡眠、精力和兴致；横跨澳大利亚的火车，沿途的壮丽景致和不期而遇的人与事；终于实现的海上旅行梦想和新奇却也乏味的连日海上生活；以及归途造访的新加坡。

我很惊讶他的体力和耐力，能在截然相反的气候、时区和文化里连续奔波几周，还要满足建筑师的好奇，真不是常人能及。更何况他几年前身体不好，一直在做理疗恢复。我设想着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独自在异国他乡马不停蹄地穿行，潇洒却也疲倦的样子。

约翰表示他的确很累，至今依旧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虽然已回英十日，但由于旅行的透支超乎他的想象，估计还要一两周才能适应正常的生活。“我还要些时间才能仔细回顾这次旅行的林林总总”， 他得意而又不乏怅惘地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长途旅行“。 

约翰的这次旅行让我想起那部小有名气的《一个人的朝圣》。我没有看完那本薄薄的书，不仅因为里面的地点、角色和生活我都太熟悉，也更因为那只是赌气出走的有惊无险的国内行。相比之下，老约翰的旅行可是时间紧、资金少、任务重的异域探险：没有狗陪伴的独行老人；气候、水土、食物、风俗等等无数未知的挑战； 更为重要的，这简直就像完成诸多夙愿的“告别巡演“ 。如此多的卖点，我实在应该写本书，然后坐等有识之编剧导演上钩。

书名就叫《约翰寻找的世界》，因为这次旅行和他当年在火车上每每向我描述的世界一样。